當年涉疫違規(guī)致遼寧綏中縣7865人隔離 兩名貨車司機賀宏國、韓東現(xiàn)狀如何



事件回顧:

2022年10月31日,法槌在遼寧省葫蘆島市綏中縣法院落下。兩名大貨車司機賀宏國、韓東被認定犯妨害傳染病防治罪,一審分別獲刑4年。

綏中縣法院審理查明:2022年1月22日,賀宏國和韓東駕駛大貨車前往黑龍江省牡丹江市送貨,1月25日返回綏中縣。二人得知牡丹江市代管的綏芬河市暴發(fā)疫情后,未履行疫情防控相關規(guī)定對去過綏芬河市的行程進行報備。后二人均被確診患有新冠肺炎,造成綏中縣范圍內(nèi)大量人員被感染。經(jīng)綏中縣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統(tǒng)計,累計報告感染183人,隔離7865人,綏中縣陸續(xù)劃定34個封控區(qū)、管控區(qū)和重點防范區(qū),啟用隔離場所61家,使用隔離房間5224間,綏中縣財政共支出各項疫情應急處置費用約1.55億元。

綏中縣法院認為,賀宏國、韓東違反《傳染病防治法》的規(guī)定,拒絕執(zhí)行縣級以上政府、疾病預防控制機構依照《傳染病防治法》提出的預防、控制措施,引起依法確定采取甲類傳染病預防、控制措施的傳染病傳播,后果特別嚴重,其行為已構成妨害傳染病防治罪,遂作出前述判決。

談及賀宏國被判刑的這一年,妻子忍不住流淚

時至四月,遼寧綏中進入春耕節(jié)氣,賀宏國也到田里播下三畝玉米。再審沒進展,監(jiān)視居住之下,這幾畝地的玉米或許是他未來一年唯一的收入。

賀宏國是遼寧省葫蘆島市綏中縣人,2021年,他和大舅子韓東開始搭伙跑貨車。2022年1月,一次長途貨運后,兩人因行程報備問題,最終以妨害傳染病防治罪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

判決生效后,兩人沒有上訴,一直處于被監(jiān)視居住的狀態(tài)。沒辦法跑車的這一年,日子也過得拮據(jù)窘迫。

2023年1月8,我國對新冠病毒感染從“乙類甲管”變?yōu)椤耙翌愐夜堋?。最高法等五門聯(lián)合發(fā)布通知,對違反新冠疫情預防、控制措施和國境衛(wèi)生檢疫規(guī)定的行為,將不再以妨害傳染病防治罪、妨害國境衛(wèi)生檢疫罪定罪處罰。

雖然韓東和賀宏國一審被判之后沒有上訴,案件已處于結案狀態(tài)。但政策的變化還是讓兩人燃起了希望。新政宣布之初,兩人就以“法院認定事實有誤,適用法律錯誤”為由,向綏中縣法院提交了再審申請。此時,距離一審判決已經(jīng)過去了63天。

3月28日,在第二次監(jiān)視居住到期后,綏中縣法院向賀宏國和韓東下發(fā)了第三份監(jiān)視居住決定書。關于兩人的再審申請,綏中縣法院表示“仍在審查中,很快會有消息”

3000斤玉米是去年的唯一收入

三月底,在綏中見到賀宏國時,他正在家對面的小溝旁劈柴,妻子韓迎春在旁邊利落地整理著干樹枝。 看到記者,兩人停下手中的活計 。 賀宏國一米八上下的個子,花白的頭發(fā)剃得很短,黑色的條紋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黑棉衣。

他略顯局促,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打招呼?!巴砩侠?,得燒坑,要不睡不著?!毕啾瘸聊蜒缘馁R宏國,妻子韓迎春要健談得多。在過去的400多天里,賀宏國和妻子女兒一直生活在加碑巖鄉(xiāng),這里是距離縣城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買菜要到幾公里外的集市,去縣城只有一趟下午兩點半就準時收車的公交。韓迎春說,住在這里的好處就是省錢。

賀宏國家里的老屋有兩間房,進門五六平米的門廳既是連廊,也是廚房。除了在外上大學的兒子,夫妻兩人帶著女兒擠在一間不到10平的房里,另一間住著賀宏國的父母。

這一年,賀宏國變得愈發(fā)不愿意和人說話,沒事就干躺著,要么發(fā)呆,要么玩手機,他常常后悔當初去了綏芬河,“老的老,小的小,沒有收入,要怎么生活?”沒辦法外出跑車,夫妻兩人去年唯一的收入,就是賣了不到三千斤玉米。

賀宏國和韓迎春回加碑巖鄉(xiāng)生活后,也給女兒辦了轉(zhuǎn)學。周圍的人大多對他們表示理解,但也有人會對著女兒指指點點,“看,這就是賀宏國的女兒?!泵看温牭?,女兒都要回家跟母親叨叨。讓韓迎春慶幸的是,女兒大大咧咧的性格從不往心里裝事,“就怕孩子出現(xiàn)心理問題?!?/p>

賀宏國的搭檔韓東也有一樣的煩惱。

被監(jiān)視居住的日子,韓東滿腦子是“我要是進去了,這個家該怎么辦?” 兩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房貸,這些擔憂讓他睡不踏實。

之前,每次跑車后回家,韓東的兩個孩子都搶著和他聊天,有說不完的話?,F(xiàn)在每天在家,孩子們卻很安靜。“我兒子高三,他說我要是最終被判刑就不上學了,去打工掙錢?!?/p>

自己偷偷哭過后,韓東告訴兒子,“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用想,即使我去服刑了,賣房賣地都會供你讀書?!表n東這輩子沒什么文化,他不能讓兒子也和他一樣?!拔覌尶匆娢揖涂?,所以我也不敢總回老家,就在縣城的家里呆著?!表n東說。

韓東也曾嘗試出去打零工,“就扛了兩天沙子,掙了300元。”長期零工對工作時間有要求,不能缺勤,因為監(jiān)視居住要隨傳隨到,韓東沒辦法保證這一點。

賀宏國的貨車掛靠的鑫浩源運輸車隊。他從綏芬河返回的第二天曾到車隊辦事,接觸過他的經(jīng)理事后沒有感染

在遼寧省綏中縣,賀宏國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2022年1月25日中午,他和姐夫韓東開著貨車返回綏中過年。返鄉(xiāng)后的第二天,他們回鄉(xiāng)途經(jīng)的綏芬河市暴發(fā)疫情,十天后,韓東的表弟被發(fā)現(xiàn)為綏中縣的第一例新冠患者。因為返鄉(xiāng)后沒有報備途經(jīng)綏芬河市的行程,賀宏國和韓東被確認為引發(fā)綏中新冠疫情傳播的“元兇”,半年后法院開庭,他們被判定“拒絕執(zhí)行縣級以上人民政府、疾病預防控制機構依照傳染病防治法提出的預防、控制措施,引起依法確定采取甲類傳染病預防、控制措施的傳染病傳播,后果特別嚴重”,分別被判處四年有期徒刑——這是迄今可查的個人妨害傳染病防治罪公開案例中刑期最久的一例。

判決書和相關新聞通報里,還提到了此次疫情傳播“后果特別嚴重”的具體細節(jié):感染183人,隔離7865人。全縣判定34個風險區(qū)、管控區(qū)和密切接觸區(qū),綏中縣財政支出各項疫情應急處置費用1.55億元。

“真的太重了。我們誰都沒有想到會這么嚴重?!碧崞鹋袥Q結果,賀宏國仍然眼里泛淚。他2022年2月8日作為“密接”被拉入隔離點,結束隔離后即被公安局“監(jiān)視居住”,半年后開庭判決,看到刑期,“當時就眼前一黑”,覺得人生就此結束。更讓他意難平的是,就在拿到判決書一個多月后,12月7日,國務院聯(lián)防聯(lián)控機制就發(fā)布針對新冠疫情的“新十條”。一個月后,國家針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正式實施“乙類乙管”,最高人民法院等五部門聯(lián)合出臺《關于適應新階段疫情防控政策調(diào)整依法妥善辦理相關刑事案件的通知》,規(guī)定對違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疫情預防、控制措施和國境衛(wèi)生檢疫規(guī)定的行為,不再以妨害傳染病防治罪、妨害國境衛(wèi)生檢疫罪定罪處罰。全國不少正處于偵辦階段的案件都撤案處理,這給了他希望。

“我們就是看放開了,就想是不是可以申訴看看?!辟R宏國語氣帶怯,不敢直視來人,說話時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截衛(wèi)生紙,捏在手里搓成條,紙屑簌簌落在地上。2023年1月3日,元旦假期結束,他和韓東托了一個曾經(jīng)在法院工作過的熟人,到綏中縣人民法院提交了再審申請書。拍了拍身上的衛(wèi)生紙屑,他站起身來問我:“你覺得能改(判)嗎?”

賀宏國的家門口(作者 攝)

賀宏國的家門口(作者 攝)

“拴車”

從賀宏國所在的加碑巖鄉(xiāng)往東行70公里,就能抵達綏中縣城。在城北的六股河大橋上,你必須十分小心那些“大車”——大紅色的解放“勾六”“悍V”、銀色福田“歐曼”、亮綠色的一汽“凌河”,帶著十余米的車掛隆隆駛過,揚起灰塵、煤煙和柴油味——這座始建于1979年的六車道跨河大橋是國道京撫線的一部分,也是綏中縣接入全國高速路網(wǎng)的最主要通道。2021年之前,每天平均有19460輛車從這座橋上駛過,其中近四成是重型卡車。

《顛簸貨運路》劇照

《顛簸貨運路》劇照

如果不是因為那場風波,賀宏國的那輛咖啡色車頭的“解放”仍會是其中一員。2019年,他湊錢和一位同行合伙買下這臺連車帶掛13.5米長的“大家伙”,產(chǎn)權一人一半,掛靠在后者所在的車隊。2021年起,姐夫韓東受車隊雇傭成為這輛車的司機,兩人開始搭伙。

在綏中,像他們這樣的人被稱為“拴車的”。地處山海關入口,綏中交通路網(wǎng)發(fā)達,自20世紀80年代起就是聯(lián)通華北和東北的物流中心,2010年行業(yè)達到繁盛期,營運貨車總量占葫蘆島全市貨車總量的50%以上,市區(qū)一半以上人口從事貨運行業(yè)?!澳菚r候聽說你是開車的,給你介紹對象的人都排長隊。”不止一位司機用這句話佐證他們彼時的榮耀地位。

綏中曾是聯(lián)通華北和東北的物流中心(作者 攝)

綏中曾是聯(lián)通華北和東北的物流中心(作者 攝)

加碑巖鄉(xiāng)村民賀宏國和韓東的駕駛史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此前,這對姻兄弟一直擁有類似的命運。和村里大多數(shù)男丁一樣,他們十五六歲還沒讀完初中就出門打工。賀宏國身材高大,為人靦腆,被招入市里的鐵路公司,主要是鋪軌、背沙,工資30元,日結。四五個月工期結束后,再在工地上另外找活兒;韓東為人要更機敏些,他在沈陽附近的一家私人鐵廠里學到了煉鐵的手藝,從此輾轉(zhuǎn)在東北、河北和山西的各個小鐵廠,煉制“除了硅、碳、錳外沒有一項合格”的粗制鋼。2010年前后,二人都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日子過得緊張起來。污染嚴重的小型鋼廠陸續(xù)被取締,沙土工賺得實在太少,回家找不到活兒干的韓東聽朋友講起“拴車”的經(jīng)歷,決定自己也去考個駕照。

剛學會的時候都是給別人的車當司機,一年到頭跑下來,車主按月發(fā)工資,開始是五六千,慢慢漲到八九千,收入不像行業(yè)里其他人那么高,但“靠技術吃飯”,勝在省心。賀宏國有時候一年只跑10個月,剩下的時間繼續(xù)打零工。加碑巖鄉(xiāng)地處縣里西北角的山區(qū),是離縣城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為了給孩子找個好地方上學,他倆把父母留在鄉(xiāng)里,陸續(xù)在城里租了房子。孩子上學,女人顧家,男人跑車——賀宏國的妻子韓迎春告訴我,直到現(xiàn)在,這仍是當?shù)刈罨镜募彝シ止つJ健?/strong>

但在那個滾動在車輪上的“男人世界”,還有一個隱秘的上升階梯:當司機—攢錢買車—出車賺錢—雇人開車。階梯的末端指向尚不明確,不過大家都知道,綏中城里那些大汽貿(mào)城和大車隊的老板,開始都是靠“拴車”發(fā)家的。在車隊司機口中,還流傳著更精彩的階層跨越故事:當?shù)赜心苋送ㄟ^開車、養(yǎng)車賺來的錢進入商界、政界,最終徹底擺脫了司機身份,成了“人上人”。

兩兄弟里,還是機敏的韓東先邁出這一步。2016年,他和朋友湊了34萬元買了一輛二手“前四后八”,準備自己當老板,兩人合伙開車,不用給司機開工資。朋友聯(lián)系好固定貨源渠道,專門從東北往成都拉“凍貨”,載著成噸的雞腿鴨腿,一個月跑兩趟半,反復斜穿整個中國。但車剛開沒幾個月,2016年9月,“史上最嚴限載令”施行,中國使用了12年的貨車超載超限標準噸位全線降低,“治超”前,韓東開的這種9.6米貨車原來能拉25噸貨,之后只能拉18~19噸,去掉車貸、油費、保險費,跑一趟的純收入還不到原來的1/3,只能勉強把賬目平掉。一年后見不賺錢,他倆就把車賣了,韓東回到車隊繼續(xù)做司機,好在折抵車損后,沒有虧本。

綏中城里的貨車(作者 攝)

綏中城里的貨車(作者 攝)

沉默寡言的賀宏國則在三年后才實現(xiàn)了自己“拴車”的夢想。2019年年中,他拿出自己的多年積蓄,和城里車隊的一位朋友湊錢買了輛新車。此時,韓東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種“九米六”已經(jīng)基本退出長途貨運的歷史舞臺,停在縣里各大汽貿(mào)城門口的暢銷貨成了3米多高、4噸重的大型牽引車頭,再配一個十余米長的半掛車斗,辦完車險等手續(xù),一套下來需要60萬元。賀宏國出了30萬元,擁有一半所有權。他的計劃很簡單:自己出車,不用付司機工資,這輛車每個月大概能給自己賺兩三萬元。刨除生活開支,如果一年結余10萬塊,三年下來就能收回成本。

也是那一年,韓東把十年來開車攢下的錢拿出來,貸款在城北買了一套80平方米的二手房,離兩個孩子上學的城郊九年一貫制學校不到一公里?!斑\費行情不行了,買車太擔風險?!彼呀?jīng)放棄了養(yǎng)車的念頭,安于輾轉(zhuǎn)在不同的車隊、駕駛著不同的車、與不同的搭檔走南闖北的日子,只要每個月能拿回9000元工資,還上房貸,養(yǎng)活孩子就行。

噩夢

他倆誰都沒想到,迎面撞上的會是新冠疫情。

2020年4月底,賀宏國剛開上不到一年的新車被封在了高速公路的服務區(qū)里。韓東則在一趟去新疆拉橘子的途中被堵在卡口排了整整5小時的隊。整排大車把路口封實,一一檢查司機手機里的健康碼和核酸證明,車流緩緩移動,他全程沒有下車,也沒有休息。

他們的綏中同行,為另一家大車隊開車的司機劉波遇上過更煩心的情形。2021年,他去河北拉一車玉米到福建,30噸貨出庫消殺就用了兩個半小時,“消毒水把苫布都噴花了”,可一路輾轉(zhuǎn)兩天三夜到了站,交警在高速路口一看是河北來的貨車,就讓他們馬上折返,原來他們離開的地方已經(jīng)封城,他只好乖乖接受檢測、隔離,一趟下來,車主還虧了2000塊。

新冠疫情期間,對大貨車的消殺成為常態(tài)(視覺中國供圖)

新冠疫情期間,對大貨車的消殺成為常態(tài)(視覺中國供圖)

盡管經(jīng)常遇上疫區(qū)路口封堵延誤行程,到了取貨地點不能下高速,每到一個地方都得出具核酸證明等種種麻煩,好在直到2020年底,運費還沒有大受影響。賀宏國過完年算賬,發(fā)現(xiàn)養(yǎng)車收入雖然不像當初預期的那樣理想,但好歹“沒虧錢”。2021年初,韓東受車隊雇傭,成了他的新搭檔。兩人合伙開車,最大的好處是省出休息時間,可以多裝水果、蔬菜等減免高速費的新鮮貨物,一上路就不再停車,一個人困了就換另一個人開。因為實在太累,在車上,這對姻兄弟基本不說話,不聊天。

2022年1月25日,正是北方的農(nóng)歷小年,也是韓東和賀宏國出門跑車4個月后首次返鄉(xiāng)。二人特意從武漢接了一單往東三省跑的貨單,先到牡丹江,再到綏芬河,然后是東寧、錦州,四天三夜的行程。車里先是包心菜,后來變成胡蘿卜、玉米,到綏中才終于空下來。兩人掰著指頭數(shù)到家的日子,車速也比往常快了些。前一天晚上還沒到最后的送貨地點錦州港,韓東就提醒妹夫記得做“返鄉(xiāng)報備”。填寫返回地時,倆人沒多想就都寫了最后的返回地是“錦州”,略過了途中經(jīng)過的其他4個城市,“我們沒多想,都覺得從哪兒回來就從哪兒報備吧”。

進城、還車,二人各自返家,約定過完春節(jié)再繼續(xù)出車。誰料情況陡轉(zhuǎn),兩天后,也就是27日,韓東看短視頻時得知綏芬河市暴發(fā)疫情:26日,當?shù)貓蟾嫘略霰就敛±?5例,27日關閉全市營業(yè)場所,啟動第三輪全員核酸檢測。韓東把消息轉(zhuǎn)給賀宏國,兩人心懷僥幸,“是我們到家后那兒才有的疫情,應該沒什么事”。2月2日,大年初二,韓東在縣醫(yī)院查了核酸,見是陰性,也就放心地去同鄉(xiāng)的妻弟家“回門”,直到3天后,他的妻弟王某被查出核酸陽性,成為綏中縣首例被發(fā)現(xiàn)的新冠病毒感染者。

庭審中,他們返鄉(xiāng)后的種種舉動成為案件爭議的焦點之一。究竟是不是故意隱瞞行程?庭上,韓東和賀宏國都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上報“錦州”是真的覺得那是“返綏地點”,到家后得知綏芬河有疫情而不上報,兩人都承認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時還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封城’,不像后來弄得那么嚴格,我是真的沒有那個防范意識!”

另一個說不清的問題是溯源過程。庭審現(xiàn)場,韓東的辯護律師張盛光提出,韓東1月25日返回綏中縣,2月10日才檢出病毒陽性,距離他從綏芬河疫區(qū)返回已經(jīng)17天,并不能合理排除其返回綏中縣后感染的可能。韓東記得,自己在法庭自辯時也曾提出這一疑問,請求“把我體內(nèi)的病毒抽出來鑒定一下,看看到底是在哪兒染上的”,“但他們說做不了這種鑒定,我之前沒得是我體質(zhì)好”。

賀宏國則對“西安”耿耿于懷。他說,2022年春節(jié)前,縣里曾用大巴車從高速公路出口接回一批在陜西西安鐵路上干活的工友,其中也有不少加碑巖鄉(xiāng)的村民,過年前,他和妻子在街上見到過他們,大家都沒做防護措施。他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的親屬,后來確診病例中還有很多是這些人。

盡管心存疑惑,兩人最終決定認罪。“沒辦法,誰讓攤上這個事了。”韓東說,起訴階段,他們曾被叫到檢察院去簽認罪認罰具結書?!皺z察官問我,認罪不?我說認。又問我,認罰不?我問怎么罰?檢察官說量刑3年。我問,實刑還是緩刑?檢察官說實刑。我感覺有點多,就沒簽字。”法庭認罪時,法官也問了賀宏國同樣的問題,他記得自己的回答是:你們說我有罪我就有罪,“然后人家說我不能這么答”。

法庭外,綏中縣城已經(jīng)“凍結”了整整半年。一位當?shù)氐妮o警告訴本刊,2月5日出現(xiàn)疫情當晚,綏中縣就啟動了“一級警戒”,六股河大橋和進出高速全部關閉,立即開始全員核酸檢測。韓東和賀宏國所在的加碑巖鄉(xiāng)王家店屯,全屯90%的村民都被分批運送到葫蘆島市的隔離點進行集中隔離。作為感染“元兇”,韓東的隔離流程也稱得上萬無一失,他先是在錦州的傳染病醫(yī)院治療了14天,又被轉(zhuǎn)運到葫蘆島的康復中心待了8天,出院前又被檢出“指標不正常”,于是在葫蘆島市的傳染病醫(yī)院隔離18天,最后是在東戴河的康復中心待15天。等隔離全部結束回到綏中,已經(jīng)是春天了。這期間,綏中縣官方發(fā)布疫情問責通報,對包括上至縣衛(wèi)健局領導、下至村網(wǎng)格員的21人,給予誡勉談話、黨內(nèi)警告、黨內(nèi)嚴重警告等處分。4月23日,公安局上門,給韓東送來一份監(jiān)視居住通知單。

接下來的日子,韓東想不起是怎么過的。心里裝著事,他整夜整夜睡不好,總是突然就開始發(fā)呆,10月開庭前再見到妹夫賀宏國,見對方和自己一樣已經(jīng)白了一半頭發(fā)。聽妹妹說,賀宏國和他一樣,也是整天在炕上躺著發(fā)呆,村里有人叫也不出門。城里已是一片蕭條,他們偶爾出去一趟,見人多的地方就自覺躲開,“怕見人,跟得了什么病似的”。

沒有請律師,庭審時來的兩位是“法院指派的”,前后只見過兩面,其中一次是簽委托書。開庭那天,兩家人都去了,但還是因為“疫情管控”,誰都沒被準許進入法庭,韓迎春和嫂子只好陪父母在門外坐著等。

拿到判決書已經(jīng)臨近10月底,兩人都還抱著一線“坦白從寬”的希望,想著頂多一年半載也就回來了,但在大門口翻開最后一頁,眼見判決書上寫的刑期是“四年”。

“我當時就把判決書合上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家?;丶液笪依掀艈栁以趺礃樱艺f你自己看吧,她看了一眼也沒再看,一直說,怎么這么重……這個扣我始終解不開,這個坎過不去,我感覺就算罰也不能罰這么重……”韓東的聲音越來越低。

滑落

2023年3月4日下午,我接通韓東的電話,那頭兒氣喘吁吁:“我正背著沙呢,一會兒說?。 焙髞?,他告訴我正在做自己過去一年里的第一份“工作”:朋友的工地缺人,讓他去頂兩天班,上午一個人灌了五車沙子,下午用水泥和好砂漿,砌了個三室一廳的水暖地面,鋪完紅地磚,兩天賺了400塊。

父母都已年近七旬,大兒子正在讀高三,小女兒剛上初一。知道家里出了事,兩個孩子回來都靜悄悄的。身份證和駕駛證都上交了,沒法出門跑車,每個月還有2000元房貸,家里的日子一下子緊張起來。兒子甚至提出不想繼續(xù)上學,要出門打工給妹妹掙學費,被韓東給勸了回去。妻子過去偶爾在縣城做家政,給裝修完的房子打掃衛(wèi)生,現(xiàn)在成了全職工作。兩口子當著對方的面,誰也不提“那件事”,韓東幾次見她偷偷抹淚,也沒出聲。

賀宏國的情況更糟糕。車跑不了了,但車貸還沒還完,擺在那兒每天折損近1000元。兒子在鄰縣讀大學,縣城里的房子要交房租,實在負擔不了開支,他們一家人搬回了加碑巖鄉(xiāng)的老房子,女兒的學籍也轉(zhuǎn)回了村里。2022年年中,合伙人提出把車賣掉。賀宏國沒再去城里看那輛曾經(jīng)承載自己生活希望的車,他說自己拿回車錢一算,前兩年約等于白跑,最后還是虧了。

2023年3月一個有風的下午,賀宏國的妻子韓迎春坐在炕頭向我講起這所房子的歷史。兩人結婚時住的瓦房十多年前就塌了,他們和另外一家人盤下村口這間供銷社的空房,改成民居。房前就是村口的小河,屋后是一塊地,養(yǎng)了狗和雞。如今,除了出門上學的兒子,全家三口擠在左邊一間廂房里,走廊那邊的一間則住著賀宏國的父母。2022年那次疫情導致的全鄉(xiāng)隔離,他的母親住在隔離點單間里沒人照顧,不慎摔傷了股骨,做手術又花了三四萬塊。

這個動作麻利、聲音洪亮的女人自嫁進門來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丈夫離家打工的二十多年,一直是她在料理著家里的一切,照顧他們的孩子、父母、玉米地,出事后,那些賀宏國不敢接的電話,都要由她來回。村里鄉(xiāng)里上門訓誡,也是她出面應對。在她眼里,丈夫老實勤懇,沉默寡言,一門心思只知道開車,每年在家的日子不超過20天,兩人平時只能通過微信發(fā)定位報平安,有時候路過綏中,來不及說兩句話,拿上換洗衣服就得走。她想不通,為什么折騰了幾年,家里的日子反而越過越倒退了呢?

她的丈夫賀宏國知道,滑落并不是從2022年才開始的。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開車上路的情形,那是2014年,他40歲,拉一車砂糖橘從綏中去哈爾濱,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鮮,在高速上開到100公里/小時,覺得整個人都“打開了”。偶爾和韓東聊到車,兩人都挺興奮,比起他們之前做過的活計,開車干凈、賺錢不少,還能到處走走,“就當旅游了”。那時,他們能整整開24小時,從不覺得累。

但疲憊感很快找上來,最先出問題的是胃,因為飲食不規(guī)律,他們都患上了胃病,出車得隨身帶藥;接下來是腰,賀宏國到第二年就不能繼續(xù)“長”在車上了,他得了腰椎病。

狹窄的車頭是司機在旅程中唯一的活動空間(蔡小川 攝)

狹窄的車頭是司機在旅程中唯一的活動空間(蔡小川 攝)

疲勞駕駛是潛伏在旅程中的野獸,最累的時候“用冷水拍、毛衣針扎都不管用”。劉波所在的大車隊里,流傳著司機開著車把臟衣服臭襪子放在駕駛臺前醒神的笑話,他還記得自己有一次困極了,滑進服務區(qū)就睡,車沒停好,保安伸手到車里打耳光都沒把他叫醒。他說,在這樣疲憊的狀態(tài)下行車,“每年綏中司機都要在外面‘送掉’兩三百人”。

比起開車犯困,更讓車隊里這群十年以上駕齡的司機們困擾的反倒是那個實時監(jiān)控疲勞駕駛的機器。上車后,司機要把實名制的行車卡插進“北斗”,駕駛4小時,車卡會提示司機應立即休息,否則就要扣分,經(jīng)常疲勞駕駛,車輛保費也會隨之上漲?!罢l不想休息,可是你到服務區(qū)看看,不用說大車,就是小轎車,我問你,你能進得去嗎?”劉波說。無法進入服務區(qū),就意味著必須下高速停車休息,可這樣一來,運輸時效就無法保證,像韓東曾經(jīng)開過的那種專門運輸快遞的貨車,每遲到1分鐘,就要扣掉運費5元。

貨車司機在高速路口疲憊等待(視覺中國供圖)

貨車司機在高速路口疲憊等待(視覺中國供圖)

就算沒日沒夜趕著把貨運到,在站點也要有些技巧才能順利過關。有時候?qū)Ψ揭笏緳C幫忙裝卸,不及時就要扣運費。還得打點好進場保安和卸貨工,買瓶飲料、塞包煙,否則對方找點借口使絆子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韓東開著貨車往武漢拉凍肉,因為沒給裝卸工買早餐,對方故意卸貨延遲,天氣炎熱,貨化得快,他急得跳腳。到了庫房,對方非說他們的貨缺數(shù),一箱三百五百,整車算下來一趟活兒等于白干。他那天氣急了,還報了警。

對于貨車司機們來說,忍受疲憊、風險、管制的動力只有一樣:超出一般打工的高回報。以前,在“沒什么產(chǎn)業(yè)”的綏中縣,很少有工作能像貨車司機一樣,每月固定有至少七八千元的收入。但現(xiàn)在天平傾斜了,那些靠超出旁人的勤勉掙一口飯的司機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努力再也得不到原先的報償。

在韓東的記憶里,在他買下二手車的2016年,大部分貨車車主都雇得起兩個司機,很少有“夫妻車”,更沒有人人隨車帶鍋碗瓢盆,但近幾年,司機們慢慢舍不得吃服務區(qū)的快餐,改在車上自帶電飯鍋和小冰箱。一人開車一人做飯,全程不用下高速?!八┸嚒钡能囍鱾円苍絹碓絻A向于自己開車上路,親自支付車貸、油費、保險費。

如今,“下車吃飯”已經(jīng)成為司機貨運旅程中的奢侈

如今,“下車吃飯”已經(jīng)成為司機貨運旅程中的奢侈

運費一直在降——多的時候每年能降10%——對此,每個司機都有自己的歸因方式。劉波的一位同事認為問題出在近年來涌現(xiàn)出的互聯(lián)網(wǎng)貨運平臺,他懷念過去各地仍有信息站的年代,“那時頂多單給一筆信息費,可現(xiàn)在這個手機軟件一出來,它把你算計到骨頭里了,比如你去的路上感覺能賺個5000塊錢,再回來拉貨的運費就只讓你保個本”。旁邊一直在抽煙的司機還提到政府建設的物流園,認為這是規(guī)劃問題,市里的周邊行業(yè)過于零散,很少有真正符合標準的配套和維修公司進駐其中,整個行業(yè)都是各賺各的錢,“誰也不關心拴車人的死活”。

“有本事的人”都早早脫身。2010年,綏中縣還有3萬余人從事汽車運輸業(yè),到2022年只剩下1.5萬人?!艾F(xiàn)在在綏中,干什么都比‘拴車’強,干維修的、賣二手車的、弄貸款的、做保險的,連掛苫布的都發(fā)了財,都圍著車轉(zhuǎn),可就是車不賺錢。你說奇不奇怪?當然,有了疫情,大家都拉倒。”劉波總結。2022年,他工作的店面關了半年多,車隊里的司機都被封在高速上,沒有貨可拉,還得給司機開工資,每輛車每天損失近1000元。車隊的一位司機掏出手機展示了那年6月流傳在綏中“司機圈”里的一條短視頻。畫面里,一位司機把車停在錦州的高速路口,跪在地上哭訴:“我爸的病危通知書下來了,我核酸做了,我傷到誰了,我回不去啊……”

我問,那他最后及時回家了嗎?在場的司機誰都不知道。

等待

到3月28日,韓東和賀宏國的第二份“監(jiān)視居住”通知單就該到期了。去年10月收到判決書后,“因為疫情原因”,他倆并未被立刻收監(jiān)。對韓東來說,這既是幸運,也是一種不幸。幸運的是他們還能在家里和一家老小過個春節(jié),甚至可以出門背幾趟沙補貼家用。不幸的是,他依然無法確定四年刑期究竟什么時候開始,是否還會開始。

為什么當時不上訴?我問。賀宏國說聽別人講上訴會判得更重,他并不知道上訴不會加刑。韓東的理由更多是一種被生活反復錘擊后的無奈。他告訴我,2015年他曾因為“過失損壞軍事通信罪”被判刑8個月。這個拗口罪名的來由卻很簡單:他開著一輛老板的車去哈爾濱拉貨,不知道車上裝了專為逃避公路管制的信號屏蔽儀,同時也屏蔽了當?shù)夭筷牭能娛滦盘??!澳阏f上訴有用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也知道該如何應對這一切。他拒絕接受律師的幫助,只反復固執(zhí)地說一句:“相信國家,相信法律。”

不過,2022年12月7日,優(yōu)化落實疫情防控“新十條”發(fā)布后,綏中縣的解封還是給了他們希望。賀宏國的家里終于恢復了以往的喧鬧,女兒在老房子的玻璃上貼了張“年年有余”的剪紙,韓東正在讀高三的兒子也終于恢復了學習狀態(tài)。在整整一年的等待和不甘后,他們終于決定遞交再審申請,盡管依然沒有請律師。

2020年2月,“兩高兩部”印發(fā)《關于依法懲治妨害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違法犯罪的意見》后,北京市大興區(qū)檢察院副檢察長張海軍和檢察官高爽在《檢察日報》上撰文,認為涉疫情犯罪的因果關系比一般刑事案件的因果關系更難認定。因為“一般刑事案件中,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是顯而易見的,而病毒傳播過程無法感知”,疫學因果關系理論僅根據(jù)流行病學原理作出高度蓋然性的推定,尚不足以排除合理懷疑,與疑罪從無原則不符,可能導致擴大處罰范圍。

2023年1月8日,中國政法大學刑法學教授羅翔在自己的公眾號“羅翔說刑法”上提到該案時評論,鑒于一審判決已經(jīng)生效,《關于適應新階段疫情防控政策調(diào)整依法妥善辦理相關刑事案件的通知》的出罪規(guī)定(把有罪判為無罪或重罪判為輕罪)就和他們沒有關系了,但司法機關可以為他們積極尋找減刑和假釋的機會,因為“有溫度的司法應該在法律變更之后,積極地進行補救,而不是無動于衷”。

距離遞交再審申請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本刊在綏中縣人民法院得到的回應是“正在走程序”。截至發(fā)稿前,韓東和賀宏國還沒有等到法院的回應。3月7日深夜,韓東去幫朋友的貨車卸貨,躺在車頭鋪位上,他和我在電話里談起再審后的計劃,兒子馬上就要考大學了,他想繼續(xù)跑車供他到畢業(yè),之后他就去工地打工,再也不瞎折騰了。賀宏國卻再也不想碰車了,那天送我離開前,他輕聲嘀咕了一句:“開車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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